故乡的记忆 陈贤铀 丁酉年于我似乎有特别的关系,作为五行数命回归一甲子的本命年,冥冥之中我还是挺相信,因此循规蹈矩地“扎红”,以期避凶趋吉平安度过“槛儿年”。毕竟已入花甲之年,辞别长达四十二年的职业生涯,迈入退休闲居生活。近看丰子恺为鲁迅小说《故乡》插图,坐在乌篷船头的返乡者,在橹声依呀中,怀着近乡情更怯的惶惶之心,面对着小桥流水,老屋乡邻,不免故乡情切,也令我油然而生挥之不去的思乡情绪,颇有感触地用手机拍下了这幅图片,想为此写点东西。 我父母都非上海本地人,但他们作为上世纪中叶到上海来淘生活的人,几乎一生都生活在上海这个都市,因而也算得上是上海人了。而我和兄妹都土生土长在上海,却因中国人的故乡情怀,寻根问祖的习俗,因此在履历表上都填写浙江宁波的籍贯。也由此令我与宁波结下不解之缘,也算是宁波人。 父亲祖籍浙江省宁波市鄞县东吴镇平窑村曹家。祖父母育有三儿四女,成份下中农,想必家里也有些薄田,因而父亲幼年能够读上几年私塾。不过家境并不丰裕,因此也去放过牛。年父亲十四虚岁时,孤身一人由熟人带到上海,介绍在一个叫矮子老板的店家里当学徒,直到年公私合营,归入虹口区废旧物资公司工作到退休。从我记事的时候起,父亲某个料瓶工场主任,那个并不大的工场,在虹口区外虹桥的桥墩东面,小时候我去过工场,看到工人用简单工具划手电筒上用的圆形玻璃。店面里放着各种玻璃料瓶。父亲七个兄弟姐妹独他一人到上海生活,故乡情怀是其一生挥之不去的情愫。 母亲老家甲村乡石桥村与父亲老家同属鄞县,只是一个东部,一个在南部,相隔约35里路。年母亲5岁时随父母一起逃难到上海。母亲回忆说,那回她坐在一个箩筐里,另一个箩筐放着东西,由人挑着担儿走到上海,便在上海定居下来。我大姨年轻时去江西做工,因身体不好病退,回宁波老家,嫁给当地农民,在那儿生活一辈子,育有四女一男。小姨所嫁男人也是宁波人,遇到三年自然灾害,小姨父所在铜厂迁往内地,小姨父和他母亲觉得老家鄞县莫枝村有祖屋,便返乡去了。我外婆年老后去石桥村我大姨家终老,去世后做坟在村庄的墓区里。 因为我父母老家都在宁波市鄞县,现在改称鄞州区,因而每次回宁波,几处亲戚故旧家都尽可能跑遍。 我最早一次去宁波老家平窑村,大概是我两三岁时。那时候祖父母都健在。老家祖屋叫曹家,一个H形的单层建筑,连着三大排的瓦房。祖父生前将房产分给三个儿子。大伯父与我父亲是双胞胎兄弟。大伯父有两儿两女,他家房子后来翻建成二层楼。祖屋东边两间屋分给我父亲,因我父亲一家长住上海,那屋子由我祖父母二老居住。我哥年回乡插队落户也住那儿。叔父一家住在西屋。他有一儿和三女,其中最小的是对双胞胎女儿。首次去老家,我虽只两三岁,但多年以后,祖居的屋子位置与些许印象却一直印记心里。以至于第二次去老家时,走到平窑村,我凭记忆走在大人前面顺利找到祖屋。那次回乡,离开平窑村,走着去我小姨和大姨的村子,翻过山坡地,似乎山路并不陡峭,可一不小心,我还是从父亲背上跌下来,在山坡上滚落了一段。印象中还有道旁茂密的狗尾巴草。 第二次回宁波老家,是我五六岁时。记得我们乘坐“民主轮”,夜里从十六铺码头开船,行驶十二三个小时,第二天凌晨靠上宁波甬江码头。我们买最便宜的五等统舱票,向船上借张草席铺下,一大群旅客挨个在舱底睡一个晚上便到了。只是统舱里过于闷热,可是价钱便宜。到了宁波码头再到东吴乡下,还得坐小火轮拖着的一长串的乌篷船,蛇行在乡间河道里。这种印记后来时常在我梦中回现。在途中,父亲会时不时地叫我们看岸边农夫忙碌着车水的情景和栓着的牛羊。那次回乡,记忆最深的是与几个堂弟在田野玩耍。太阳太烈,我们摘下芋艿宽大的叶片顶在头上,以抵抗炎日的暴晒。记得那时候,村里抽干一个池塘的水捉鱼,抽出的水便沿着临时挖的一条沟流到邻近的一个池塘。我们拿了淘米的簸箕,拦在水沟中,随着哗哗的水流声,便有好些小的河虾被拦下。见淘罗箩里虾儿多了,便急急地拿回家给祖母,于是饭桌上便多了一碗红红的虾儿。有时候,偶尔也会抓到一两条泥鳅,放养在家里一个很大的水缸里。水缸里的水是用来吃的,大人们到村里一个干净水塘挑来。伯父家院子的挖了一个水塘,养着一些小鱼儿。那时处在三年自然灾害后期,食物相当紧缺。在乡下吃芋艿时,看到大人们剥开皮儿,芋艿似乎并不吃干净。说是剩下的芋艿连皮儿给家养的猪吃。还看到大人们去田里拔来山芋叶子,当作猪食。 第三次回宁波老家是我17岁那年,也是我中学最后一学年暑假。我和妹妹俩人结伴去乡下度假,在那儿呆了一个月时间。那时我哥在老家插队务农第二年,干着农活,拿着成人一样的工分。我们74届当时称作高中毕业,可后来似乎国家不承认学历,拨乱反正后,我们这届学生,还需进行初中和高中文化补课。只是我年考入中央电视大学中文专业,读了三年书,算是跳过了补文化课的“时间浪费”。 年7月22日下午5点,我和妹妹登上工农兵三号轮。这次待遇有所提高,买了四等舱票,床位是6舱床。盛暑的夜航途中闷热异常,幸好船行速度较快,有海风刮来,感觉到有点惬意。我在船舷边吹着海风,仰望夜空中的北斗星,猜测着轮船正朝着西南方向行驶,感受着浊浪滔滔,繁星闪烁,汽笛声响。前两次随父母去宁波老家,这次却是我和妹妹俩人出远门,心里总有点儿忐忑。不过,我毕竟已经是17岁的小伙子了,且还带着父亲给我的画的一张线路简图,心想着明天不管怎样,总会寻到要去的地方。23日凌晨5点船到码头,没想到我哥和史家湾大姑的儿子即我堂兄俩人已候在码头,便不用我费心考虑怎样找到老家。我们乘小汽轮船到东吴镇平窑村。24日上午,我和妹妹跟着祖父和小姑去后山桃林转了一圈。祖父由生产队安排管理这片桃林,还有村里其它果树。祖父指着一棵唤作木梨的树,说这梨儿不好吃。并摘下一个给我,咬了一口,果然味如白水,一点甜味都没有。我们也去看了在山坡上刚做好不久的祖父母的寿坟。当地人有活着时给自己寻好墓地、做好坟墓、准备好寿材的习俗。后来祖父于年4月16日晨3时病故,距他生前带我们看自己寿坟又过去了十三年。这天下午3点钟,以及后来每天黄昏,我都和堂弟们去河里游泳耍水。穿着平脚短裤就下水,游完泳湿漉着短裤回家。我也学着小伙伴的样子,壮着胆子从并不很高的桥边,往河里“插腊烛”般地跳水。记得有一次跳下水去,脚碰到了河里淤泥,我双手用力往上划水,重出水面。夜里我和哥哥、堂弟们翻过前山,到古野岙解放军驻地看露天电影《打击侵略者》。村里好些大人小孩都自带凳子,行走大半个小时前往,像是一个盛大的节日。这天是村里人们最放松的日子,因为明天起生产队便开鎌割稻了,这项农事一直忙到8月15日才全部结束夏收。在平窑村,印象最深的是我在村里的一个池塘钓鱼。用一根回形针弯成钓钩,串上蚯蚓,往水里一放,便有鱼儿咬钩,那鱼儿真多呀,以至于妹妹在岸上不停在拣鱼,鱼儿只有手指般大小。钓回来的小鱼儿,祖母给煮成了一小碗,上了餐桌。酷暑乡村夜晚蚊子特别多,虽然有蚊帐,可我和妹妹身上还是添上了许多红疙瘩。夜晚无事,便玩堂姐弟们玩“打红心”的纸牌。乡村的零食是蒸出来的高粱穗,虽然穗粒很小,但在那缺食少吃的年代,还是挺有吸引力的,也是我们每晚乘凉时的美好享受。 8月16日我们离开平窑村去东钱湖边上的莫枝村小姨家。哥送我和妹妹先到五乡镇,小姨回乡后在那儿厂里做工,下午哥回平窑村,我和妹妹就睡在小姨厂里。第二天早晨5点钟起床,小姨带我俩走了两个多小时到了东钱湖边莫枝村胡塘下的小姨家。小姨有两儿两女。大女儿与我同岁,其他三个比我们小些。下午4点左右,我和表弟妹们一起到东钱湖里游泳。那清清的湖水一望无垠,不像游泳池那般需要买票且游泳规定时间,随着兴之所至,任尔畅游。第二天凌晨4点三刻,我和妹妹与两个表妹约好带着淘米箩来到东钱湖边摸螺丝,那儿的螺丝真多呀。我们从湖边石砌的堤岸边下水,水没到腰间,也顾不得裤子被浸湿。我们用手在水底的石块上摸,一撸便是一大把螺丝。六点左右已经捞了大半箩螺丝。回家后小姨给我们煮螺丝,螺丝太多,吃不了的就喂给里养着的鸭子。现在东钱湖已经成为著名旅游度假区。下午3点左右,我们再次来到东钱湖边,这时候起风了,浪大流急,真有点儿大风大浪的感觉。我们在湖边游了一会泳便回家了。是夜风大雨大,原定第二天上午离开莫枝村去甲村公社石桥村大姨家玩,等到中午仍旧风雨不停,只好临时决定不去了。下午3点钟我们在莫枝村车站买了车票,坐公交车在盘山公路上转了好久,顶着途中的大风大雨,平安回到平窑村。8月25日上午坐轮船回到上海十六铺码头,结束了长达一个月的暑假故乡行。记得初到乡下时,乡亲们见到我和妹妹这两个城市来的学生,几乎都一个劲儿的说我俩“白”。一个月的乡村度假,我们晒黑了不少,也充实了不少。 第四次回宁波老家是年1月9日,我们一家三人随父母一块儿乘下午4点茂新轮9航次,买了5等舱卧铺,次晨5点船到宁波码头,大姨的三女儿与其男友来码头接,花40元包辆车直接开到甲村乡石桥村。大姨家住的是土改时分的地主房子,一大院落内住好几户。大姨家老屋子破旧了,表弟在老屋旁边,翻造一幢二层楼新房,楼下装修后,楼上没钱装修,留着土坯墙壁。表弟及表妹们生活逐步改善,三表妹在村里开理发店给人烫发,每月有五六百元收入。下午我们上山祭扫外婆墓。11日上午请4个尼姑到家给外婆诵经。下午包一个三轮送我们去莫枝村小姨家。12日下午1点花20元包一小车到平窑村。次日上午四姑父开手扶拖拉机送我们一行去天童寺玩,我带着的海鸥牌照相机坏了,没能拍上照片。我午后突然腹泻,赶紧服用黄连素和痢特灵,见效止泻。闲下来我与大伯父聊天,知晓一些老家的往事。14日上午四姑父开手扶拖拉机送我们去东吴镇二堂姐家吃午饭。下午大伯父借镇上汽车门锁厂的客货四排座车送我们一行去船码头,乘16点的茂新轮返沪。那次我带相机拍了几卷子照片,可惜回上海胶卷没冲出来,未能留下影像纪念,可谓憾事。那次返乡,祖父已经过世,祖母健在,看到重孙子,毕竟四世同堂,自然也是高兴万分的事情。 第五次回宁波老家是年11月5日,父亲年纪渐老,觉得趁体力还行,回乡看看亲戚与乡亲。而且正逢辛亥年出生的我外婆岁冥辰。现在杭州湾跨海大桥建成通车,交通极为便利,不用再坐十二三个小时轮船了。妹夫借来一辆别克商务车,我和父母亲他们一共七人正好挤满一车。6点30分出发,9点多就到了宁波市鄞州区甲村乡石桥村,途中只花3个小时。 大姨前些年去世,表弟与姨父住石桥村,四个表妹都已成家。大姨父身体还可以,只是背有点儿驼。小阿姨一早从莫枝村赶来,带来好多馒头和糕,为外婆做岁冥寿用。事先叫好尼姑念经,我和儿子去那儿瞌了头。石桥边上有大跃进时代留下来的大会堂,有两座相连着的石桥,河边有人洗衣服,有船划过,也有人在河边钓鱼,一派乡村宁静生活的画图。由表妹陪同,我们去祭扫外婆墓。妹夫把车开到山脚下,我们沿着五峰大树(山坡脚下一棵三人合围大树)石阶上山,在外婆墓前摆上香烛,烧了纸钱。临走将烛火灭了,虽然这时下着毛毛细雨,但还是自觉遵守山林防火规矩。 下午12点半离开表弟家,开车去平窑村途中,顺道看了小姨新居。他们原来在东钱湖边的老房子被征用拆迁,自己贴钱买平方,现住一套97平方四层楼房子,类似上海的居民小区,环境挺安静的。小姨属乡镇事业单位退休,每月元退休工资,在乡村小镇上生活无忧无虑。 下午2点半我们去平窑村,沿着鄞县大道行驶十多分钟,到了平窑村老家。那儿现在叫平塘村,将原来平窑和栗树塘两个自然村合并成一个行政村。我们进平窑村的时候,小姑迎出来,她家在村口右侧第二排房子。小姑一个儿子开个五金加工厂,一个女儿嫁的丈夫家开了服装厂。下午3点过后,堂弟媳领我们上后山给祖父母坟前上香,邻近不远处是曾祖父墓。我们做了简单的祭祀后,去看了我父母的寿坟,在祖父母墓下方,走一条几乎无路的小路上去,拍了照片后就下山了。晚饭后,去东吴镇上一家三层楼的“宾馆”开房住下。 11月6日早晨6点半醒来起床。旅馆看门的也是原来平窑村的乡亲,同我们说,昨夜他在旅馆看到我父亲,以为是我大伯,连着叫了几声没回应,其实我父亲因耳背没听见。今天早上离开旅馆,我们与那人打招呼,他与我哥当年插队时同在一个生产小队,这才明白昨夜他看到的是我父亲,并不是我伯父,他们双胞胎兄弟确实挺相像的。 上午9点多钟,堂弟领我们去看他的五金厂。厂子占地一亩,十几台数控车床正在加工金属零件,为地铁工程配套用的。堂弟说,目前他每月只能加工10万件,而需求量有20万件,接单做不下来。工人们计件每月收入三四千元。他正设法扩大生产量。然后我们去陈家老宅,由大伯父带我们去村子附近的广灵寺,重新修建起来没多久。记得我五六岁时来乡下,曾在这座古庙玩耍,庙前是晒谷场。当时这庙破旧,我和堂弟们玩的时候,还曾大胆地进入庙里,爬到泥塑的佛像旁边去过呢。今天庙里正做法事,一些和尚在念经,很是热闹。我们在小姑家吃午饭,史家湾村的大姑的两个儿子也来了。下午1点我们离开平窑村,驾车走鄞县大道,往东吴镇方向,一会儿就上了宁波高速,挺顺利地返回上海。 这几天因为写本文,特地上网查看平窑村的百度卫星地图,平窑村背靠的玉女峰一片绿色,只是西北边有好些山峰被削去,裸露出岩石地貌,那儿一家“南洋制砂”的公司就地开山取石,现代工业化对于自然植被的破坏令人惊竦不已。我记忆中的故乡,一直在发生着变化,由于我六十年来一直远离它,久居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。故乡虽时常在梦中有所记忆,但毕竟印象越来越模糊,往事随着年纪的增长而渐渐淡漠,渐行渐远。父母的寿坟做在老家,父母百年之后,便会返回故里,为了看望百年之后的父母,我与故乡的牵挂注定久远,此生不会断了。 临近此文结尾时,我再读一遍鲁迅小说《故乡》,除了他在小说中讲述闰土、豆腐西施、宏儿与水生等人物及故事外,最后结尾句也成了人们口诵不已的名句:“我想:希望本是无所谓有,无所谓无的。这正如地上的路;其实地上本没有路,走的人多了,也便成了路。”而我,对于故乡的感念,对于自己今后可知或不可知的余生之路,还会有产生和留下怎样的记忆呢? (年12月2日于上海星云苑) |